「妳現在就可以開始想,雨停後要去哪裡了。」
「我想看雪。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看過雪呢……」
「沒關係,我可以帶妳去日本、瑞士,去所有看得到雪的國家。」
二ΟΟ三年的七月七日,她的二十七歲生日。
雨停了,天空放晴了,她的願望終於要實現……
之一 盼雪
壁爐的火光燃燒著,她偏頭,側耳聆聽燃燒所發出的細微聲響,聽著聽著,倒也聽出樂趣來,唇畔勾起淺淺的、恬適的微笑。
屋子的另一個角落,坐著她心之所繫的那個人,他靜靜看著書,而她尋著生活中細微的小樂趣,不需交談,也不需任何肢體接觸,只要知道他與她就在同一個空間中,心就能感到踏實。
這就是她所尋的幸福,很平凡,很簡單。
「笑什麼?」柔沈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,沈瀚宇倒掉冷卻的茶水,重新注入他要的溫度,放回掌心讓她暖手,不忘輕聲叮嚀:「小心燙。」
「有旋律。」她輕輕地回了他一句。
「什麼?」
「嗶嗶剝剝的,像不像一隻頑皮的精靈在火光中跳躍舞蹈?哥,你聽,它還有規律的節奏哦──山清水明幽靜靜,湖心飄來風一陣,呀行呀行,呀靜呀靜……像不像你以前常唱給我聽的那首歌?」
沈瀚宇停頓了三秒,才領悟她指的是壁爐的聲響。
像嗎?
他跟著細細聆聽了一會兒,什麼旋律都串連不起來,卻不忍戳破她的想像。
雙目失明,再加上行動不便,她能做的事已經很有限了,但她似乎並不困擾,隨時隨地都能自得其樂,或許是不想造成他的負擔,也或許她真的適應愉快,充分享受平凡中的溫馨。
「這有什麼好開心的,值得妳笑得那麼甜?」他佔據她身旁的沙發空位,同時將她摟進胸懷的空位。
那麼小的生活瑣事,她卻像發現天大秘密,露出那麼愉悅的笑意。
「那是你跟我記憶中最珍貴的一部份啊!我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,你常常抱著我,哼這首太湖船,特別是睡前,還有我心情不好的時候。一直到現在,我還是找不到任何比這更美的旋律。」也或許她念念不忘的,並不是歌曲本身,而是那種被人哄著寵著的感覺,讓她始終忘不掉那道動人的音律,從此拿命去眷著、戀著聲音的主人。
這,就是讓她唇角掛著溫柔甜笑的原因。
沈瀚宇眸光熱了。因為失去目視的權利,所以她沒能見到他眼中濃得幾乎揉痛心扉的愛戀。
沈天晴放下茶杯,雙臂纏抱而去,尋著溫暖的角落,安心棲憩。「好久沒聽你唱這首歌了,你還記得怎麼唱嗎?」
「那麼久的事,都快忘得差不多了。」心中長年以來的缺口填平了,他收攏雙臂,懷抱中的充實,令他幸福得想嘆息。
曾經,那段屬於他與她的過去,被他刻意地壓抑與遺忘,久了,幾乎要以為自己真的忘了。
「試試看好不好?我想聽。」
他張口正要說什麼,門鈴聲傳來。
「我去看看。」沈瀚宇放開她,起身應門。
耳邊傳來對話聲,哥的態度仍是一貫的溫淡有禮,她隱約認出是住在隔壁的鄰居。
最初來到瑞士時,他毫不猶豫地捨市區而在這不知名的小城鎮落腳,雖然偏遠了點,但是環境幽靜,適合她養病。
在這裡,沒有人認識他們,也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們平靜的生活,他是這麼說的。
他是打定了主意,要帶她遠離塵囂了。
他們的隔壁,住著一對退休的老夫婦,以及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女兒,巧的是,他們也是台灣人。
會知道這些,是因為剛來時,哥怕有時他要出門,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,得做必要性的敦親睦鄰,好有個照應。
前頭談話到了一個段落,沈瀚宇回到她身邊。
「什麼事嗎?」
「隔壁姓方的夫婦多烤了些糕餅,要他們的女兒拿些過來給我們。」
「那餅呢?」她伸手要,沈瀚宇挑了塊她偏愛的口味放到她手中。
嚐了口,是薰衣草餅乾。
她輕笑。「從三餐到點心都關照到了,想得真周全。他們應該是看你一個大男人照顧我很辛苦吧!」
「嗯哼。」他淡哼一聲。
「怎麼了?哥,你不高興嗎?」雖然他什麼都沒說,但她還是靈敏地察覺到了。
「妳告訴他們,我們是兄妹?」他聲音有些悶。
她恍悟,揚唇笑問:「哥,方小姐漂亮嗎?」
「非常漂亮,妳有什麼意見?」他涼涼哼道。
「那真是恭喜你了。齊哥說得沒錯,你女人緣很好,走到哪裡都一樣。」
「沈天晴,妳皮在癢嗎?」既然知道方家夫婦的意圖,她為何還要說?
最初,方家人當他們是對小夫妻,也就不會有太多心思。她知不知道她這一說,他會有多麻煩?
以前不知道便罷,現在知道了,還能不當一回事嗎?
人情債好還,感情債卻難還,這點沒人會比他更清楚了。
「我們本來就是兄妹啊,這樣說有什麼不對?」
「……」他張口,無法應對,胸口翻攪著難言的沈悶。
「哥──」她撒嬌地伸手,尋著他的所在位置靠去,他滿心不情願,雙手還是自動自發地圈摟住她。
她將吃了一口的餅乾遞去,他張口,幫她解決她吃不完的另一半。
「我想睡了,你還沒唱歌給我聽哦!」
「妳幾歲了?還要聽安眠曲!」心情還是有點不爽。
「因為是你啊,獨一無二的你。」
三言兩語,撫平他內心的鬱結。
他懂了。
在她眼中,他就是他,獨一無二的沈瀚宇,不管別人加諸在他們身上的附加身分是情侶、夫妻,抑或兄妹都改變不了什麼,那已不再困擾她。
她看起來,適應得比他更快。
他輕嘆,垂眸凝視她的眼神放柔。「太久沒唱了,走音別怪我。」
「不會。」
他柔撫著她,輕輕哼唱,那是最溫柔憐惜的旋律。
她溫存倚偎,細細聆聽,心湖盪開最柔軟的情潮。
山清水明幽靜靜,湖心飄來風一陣……
一首民謠,簡單串起的旋律,卻代表了他與她,永不褪色的純淨情感。
「哥,你說,明天會下雪嗎?」
「應該會吧!」將她泛涼的小手收攏在掌中,他頰畔摩挲著她的髮頂心。
「那,明天早上如果下雪了,你要記得叫醒我哦!」
「會的,妳安心睡。」
「嗯。」她閉上眼。
不知過了多久,懷抱之中不再傳來一丁點聲響,她的表情太安詳,靜得恍如……死去。
他屏息,將手貼上她胸口,感覺到淺淺的律動,這才吐出長長的一口氣。
幾乎每夜,他都要重複著同樣的動作,才能確定她是真的安好地睡著,沒有離他而去。
最初的那幾夜,他幾乎夜夜驚醒,醒來後就只能看著她沈睡的面容,再也無法睡去。後來,她發現了,便拉來他的手貼在胸前,感受它的跳動,讓他可以放心地睡。
而她,會將頭枕在他的胸前,靠近心臟的地方。
「因為我只要聽著你的心跳聲,就會走不開。」她是這麼說的。
他相信她,真的,他相信,只要他的心臟努力跳著,她就走不開。
下雪了。
一早醒來,天際飄下片片雪花,她就一直待在窗邊玩雪,興奮得像個孩子似的。
「把窗戶關上,小心感冒。」廚房中熬煮濃湯的沈瀚宇回頭看了她一眼,皺眉說道。
「再一下下。」伸手承接細雪,冰冰涼涼的觸感落入掌心,果然和她想像的一樣。
她這句話已經說第五遍了。
沈瀚宇關掉爐火,索性自己過來關窗,將輪椅推回屋內,不讓她再去玩窗檯上厚厚的積雪。
伸手拂去她髮上的雪花,掌下觸到的肌膚被凍得一片冰涼,他將小手包覆在掌中搓暖,再繞回廚房盛了熱湯過來。
「哥,我們等一下可不可以出去?」她仰臉,口吻滿是期待。
「先喝完這碗湯再說。」舀了一匙,稍稍吹涼遞到她嘴邊。
「我自己喝。」
「好,那妳小心燙。」將碗放進她手中,他回房確認資料及證件是否齊全,今天她得回醫院複診。
等他出來時,她已經喝完湯,乖巧地在一旁等待。
「可以了嗎?」她側耳,聽到他出房門的腳步聲。
誰不曉得她想去玩雪。
「再等一下。」他將由房中順手帶出來的圍巾往她脖子上繞,再幫她穿上手套、毛帽、大衣,由頭到腳審視一遍,確保她沒有一絲受寒的可能性。
「我快被你包成小企鵝了。」她喃喃嘟囔。
「少囉嗦!」
做完定期追蹤檢查與治療,沈瀚宇在外頭和醫生討論完病況,回病房的途中,腦中一直重複醫生說過的話……
「狀況比之前更不樂觀,她最近抽筋、疼痛的次數應該增加了吧?」
「……沒有。」他一次都沒有看到!
她定時吃藥,乖乖接受治療,他一直以為,她病情穩定許多了……
醫生了然地笑笑。「或許是不想讓你擔心吧!」
一記重擊敲進心坎。是啊,這的確是她會做的事。
因為知道,當她被病痛折磨時,他會比她更痛,所以她會自己躲起來,不讓他看見,只把最美的笑容留給他。
「令妹很堅強,我從沒見過患了硬化症的病人,還能笑得這麼開心滿足。」
「……她是騙子。」他卻笨得老是被她騙倒。
「好吧,那我們建議最好讓這個騙子入院接受完整治療,不能在拖了。」
已經……這麼糟糕了嗎?他卻一點也不知情……
心緒恍惚地回到病房,沒看到她的人,轉而問一旁收拾點滴空瓶的護士︰「她人呢?」
護士指了指長廊盡頭。「說是想去看雪,要你回來時到外面找她。」
沈瀚宇二話不說,快步往外走。
盡頭的那一端,她沈靜的身影靜候著,他的心柔軟了,步伐不自覺放慢,無聲走近她。
她雙手伸向屋簷外承接雪花,似有若無地哼吟著他不熟悉的旋律。
「妳在哼哼唉唉的唸什麼經?」
他回來了。沈天晴欣喜地笑開,將手伸向聲音的發源處。「等你好久了。你和那個老古董都說了什麼?真多話可聊。」
什麼老古董,里昂醫生只是不理會她的抗議,多扎了她一針而已,她就記恨到現在。
他目光定在她完美得毫無破綻的笑顏上,決定不說破。「也沒什麼,就隨便聊聊,他說妳是他見過最合作的病人,如果妳可以不要再叫他老古董會更好。」
愉快的笑聲輕輕逸出。「我也喜歡他,但是如果他能夠不要每次見到我就說服我住院的話,我會更喜歡他。」
他沈默了下。「為什麼不住院?」
她笑容僵了僵,旋即又若無其事地指著外頭的雪景。「哥,現在整個世界都被白雪覆蓋,舉目望去,是不是一片白皚皚的,有沒有很漂亮?」
「嗯,很漂亮,我現在看到的,是白色的樹、白色的屋宇、白色的世界。」
「呵,我就知道。」她雙手交握放在胸前,像是也親眼看到了一般。「哥,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帶我來看雪嗎?」
他沒說話,她靜了下,冒出一句︰「哥,我唱歌給你聽。」
她柔柔哼唱,片片段段柔婉旋律飄出唇畔,飄進他來不及關閉的酸楚心扉。
說了再見是否就能不再想念 說了抱歉是否就能理解了一切
眼淚代替你親吻我的臉 我的世界忽然冰天白雪
五指之間還殘留你的昨天 一片一片怎麼拼貼完全
七月七日晴 忽然下起了大雪 不敢睜開眼 希望是我的幻覺
我站在地球邊 眼睜睜看著雪 覆蓋你來的那條街
七月七日晴 黑夜忽然變白天 我失去知覺 看見相愛的極限
我望著地平線 天空無際無邊 聽不見你道別……
「……好淒涼的旋律。」那年,她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與他分離嗎?
「你知道,我為什麼要唱這首歌給你聽嗎?」
他拉回視線,將她隨風輕揚的長髮撥到耳後,指掌輕撫她略略冰涼的臉蛋,低應了聲︰「嗯。」
「你不在的那幾年,每次聽到這首歌就會想起你,我一直在想,如果有一天,七月七日真的不再下雨,我會要你陪我來看雪。」
因為,這首歌唱出她的心境,她藏在心底,無法宣之於口的酸楚心情……
沈瀚宇深深凝視著她。她,看見相愛的極限了嗎?
他與她,冰天雪地之下的愛情極限……
「為什麼不住院?」他又問了一次。
這回,她沒再企圖扯開話題,沈默了好久好久──
「哥,我想回家了。」
他眸光一蕩,清楚她指的,不單單是字面上的意思。
「我累了,我好想家,好想爸媽。哥,我們回家了,好不好?」
沈瀚宇鼻頭一酸,握住她的手,輕聲道︰「好,回家,回我們的家。」
***
今天,是他們在瑞士的最後一晚,天一亮,他們就要搭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台灣。
半夜醒來,發現懷抱一片空虛,他坐起身,冷風由窗口灌進房內,他轉頭看去,沈天晴跌坐在地面上,抱膝縮成一團,下唇咬得死白。
外頭氣溫低得凍人,她卻不合常理地流了一身冷汗。
他下了床,取出醫院配給的藥劑幫她注射,動作沈穩、冷靜。
「……哥?」她嚇了一跳。
他什麼也沒說,默默地幫她的雙腳按摩,舒緩疼痛。
「……你早就知道了?」她感覺出異樣。他是幾時發現?又是怎麼發現的?她一直以為她隱藏得很好……
他還是不說話。
「哥?」沈天晴心慌地摸索他的所在位置。
他驀地張手用力抱緊她,悶聲道︰「妳應該讓我知道的。」
她任他抱著,緊得有點疼,但她無意掙開。
過了許久,她低低問了出口。「哥,你其實很清楚,我為什麼不住院的,對不對?」
他身子一顫,抿緊了唇不願意回答,假裝這樣也可以不去面對。
沈天晴無聲嘆息。
她的時間不多了,剩下的日子太珍貴,她不想把光陰浪費在醫院及無謂的治療上,她要把握與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。
所以,她要回家,那個他與她共同成長的地方,她生命中最快樂的日子在那裡,最甜美的回憶也在那裡,回到她最熟悉的土地上,身邊伴著她最眷戀的人,她這一生就沒有遺憾了……
你懂我,就算我什麼都不說,你也一定懂的,對嗎?哥?
之二 歸來
在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午后,他們回到了家。
左鄰右舍都是看著他們長大的,心疼病痛纏身的小晴瘦骨憔悴,直嚷著要幫她補一補。
一整晚,聒聒絮絮說著他們兄妹倆小時候的趣事,直到夜深了才放他們回來。
好溫馨啊,真的有回家的感覺了。
浪跡天涯,一身疲憊之後,才發現還是家裡最溫暖。
他們說好要找一天到父母墳前上炷香,告訴他們不肖兒女的歸來,順便整理多年未曾看顧,已經雜草叢生的墓園。
那天晚上,他們都沒睡,坐在伴他們度過童年時光的楊桃樹下,聽著由小聽到大的蟲鳴蛙叫,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,就這樣依偎著到天亮。
她不記得最後是怎麼睡著的,生病之後,人容易疲倦,無法撐太久,常常聊著聊著,就昏睡在他懷中。真正讓她清醒過來的,是陣陣尖銳的刺痛。
她咬緊牙關,不敢有任何動作,先輕喊沈瀚宇兩聲,確認不在他視線範圍內,這才捲曲起身子,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。
痛,好痛,渾身像有數萬根細針在扎,這樣的痛苦,她三兩天就要承受一回,她已經很習慣了,真的,她說服自己要習慣,別讓哥看到,那會比殺了他更痛苦,她知道的,她一直都知道。
她強忍著痛楚,忍得滿頭大汗,痛到知覺幾乎麻痺。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,意識漸漸回籠,她掌心貼向胸口,感覺到微弱的律動,她鬆了口氣,擦去額上的汗水,憑著觸覺摸索判斷她應該是在房間。她一路摸到床頭,摸到一對老公公和老婆婆的陶偶,這是哥的房間。
她露出淺笑,拿起陶偶抱在懷中輕撫。這是她送哥的十八歲生日禮物,在他上台北讀書之前;在那之後,她就不曾再快樂過。他的離去,同時也帶走了她生命中的歡笑。
「醒了?」沈瀚宇的聲音從門邊傳來,她放下陶偶,伸手讓他抱到輪椅上,他順手梳理起她的長髮。
「剪了好不好?」她偏頭問。
「好好的幹麼要剪?」修長十指穿梭在秀髮之間。「辮子還是馬尾?」
「馬尾。」她回道,又接續︰「省得你麻煩啊。」
「居然跟我客氣起來了,沈小姐。」梳完髮,接著推她進浴室,打濕毛巾幫她擦臉。「不准剪,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。」
「我自己來。」
沈瀚宇幫她擠好牙膏。「有事叫我一聲。」
他順手整理起房間。許多年沒回來了,灰塵堆積如山,許多地方都要打掃。
沈天晴嘆了口氣。她知道自己是多沈重的負擔,他一個大男人,要打理她的日常起居,洗衣煮飯樣樣都要自己來,而她卻什麼忙都幫不上,就因為他說,她是他唯一的快樂……
但是,真的值得嗎?為了這短暫的快樂,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……
「發什麼呆?我煮了稀飯,吃完之後,我陪妳四處去逛逛,這麼久沒回來,妳想先去哪裡?」
手中被塞來碗和筷子,沈瀚宇不時往她碗裡加菜。
「我想去溪邊,小時候你常抓大肚魚給我的那條小溪。」
「好啊,不過現在可能沒大肚魚可抓了。」時代進步,天然環境也被破壞得差不多,就連純樸的鄉間都無法避免。
「是哦……」她失望低喃。那麼珍貴的回憶,一樣一樣地自指縫間消逝,留也留不住。
沈瀚宇不忍見她眼底的落寞,刻意換上輕快的口氣。「對了,剛剛阿嬸有來幫我打掃家裡,還告訴我說,下個禮拜她家大毛的兒子滿月了,要請我們去喝滿月酒。大毛妳還記得嗎?那個大妳兩歲,老是把妳欺負得哭哭啼啼跑回來向我告狀的小男生。」
「記得啊,他好粗魯,每次都捉弄我,我起碼發過一千三百五十次的誓言,說在也不要理他了。沒想到他都結婚了,不曉得他現在還會不會扯女生的辮子,拿水潑人家……」
他輕笑。「要是現在還這麼糟糕,可見他一點都沒長進。」
「對啊,我要去笑他,向她老婆抖出他以前的惡形惡狀。」
「妳不要太缺德了,破壞人家的姻緣,當心遭報應。」
「沒關係,如果有報應會去找你的。」
「關我什麼事?」
「我是你妹耶,你不幫我扛誰扛?」
「妳好樣的,沈天晴!自己幹缺德事,還要把我扯下水。」
她吐吐舌。「活該,誰叫你是我哥。」
說說笑笑中,他們吃完早餐。
他帶她逛過每一個創造他們童年記憶的地方,回想每一個地方發生過的每一件事,夜裡就依偎在樹底下,透過他的眼睛,去看今晚的星空有多明亮,直到在他懷中睡著。
有他如果出門,她會點一盞小燈,在星光燦亮的庭院靜候他的歸來;歸來後的他,總會記得為她帶上一束野薑花,讓那代表幸福的香氣飄進她每一夜的夢中。
較空閒的時候,他會枕在她腿上看書,而她以極龜速的進度,認真地織著一條以鵝黃色為底色的圍巾。
她說要替他打一條圍巾,還特地去向阿嬸討教織法。
他說,以她這種速度,等她打好都夏天了。
她卻笑笑地回答他︰「沒關係啊,我可以把我的溫暖儲存起來,明年你就不怕冷了。」
她看不見,只能憑觸覺,太繁複的織法她應付不來,每每她織著、織著,織到累了、睡著了,他輕輕拿開她抓在手中的半成品,對著睡夢中的她笑嘆︰「傻瓜,我不需要圍巾,妳就是我的溫暖。」
他實在不忍心告訴她,這條圍巾織得有多可笑,真要將它圍在脖子上出門,那可需要十足的勇氣啊!
但是他喜歡這樣的感覺,喜歡她為他做的每一件事,喜歡在回家時,遠遠就看見沈靜等候的身影,很樸實的居家生活,就像世上每一對平凡的小夫妻,日子過得平淡,卻充實愉快。
他們很像夫妻了,真的很像。
***
大毛請滿月酒的那一天,他們一起去了。
沈天晴私底下悄悄問他︰「大毛的老婆漂不漂亮?」
他也小聲在她耳邊回道︰「還不錯,不過比起妳還差一大截就是了。」
她笑著輕捶了他一記。他要是被趕出去,她絕對不要幫他求情。
她和大毛聊了一下,私下無人時,他意外地告訴她一件她打死也想不到的秘密──
「妳知道嗎?其實我喜歡過妳。」
「啊?」她驚楞地微張著嘴,完全無法接受。開、開玩笑的吧?她沒忘記他多愛捉弄她,可以說是從小被他欺負到大的耶!後來她覺得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,開始學會反擊,他會喜歡一個像潑婦一樣和他打架的女生?
「幹麼驚訝成這樣?小時後拙嘛,不知道怎麼表達好感,只好用捉弄的手段來引起妳的注意啊,不然我真要卯起來打,還會打輸妳嗎?」
這樣說也對啦,他是常常被她K得很慘,卻不會真正還手對她造成傷害,想想他還滿窩囊的。
「你活該啦,照你這種追女孩子的方式,有人會買帳才怪。」
「我也不想啊,誰叫妳老是滿口哥哥長哥哥短的,我聽得不是滋味嘛,不跟妳作對一下就渾身不對勁。妳記不記淂?有一陣子妳還成天嚷著要嫁給妳哥哥,我不服氣地告訴妳︰『兄妹才不能結婚,不要做白日夢了!』那時妳哭得多慘啊!我媽以為我又欺負妳,把我拎回家K得滿頭包。」
「記得。」她微微一笑。好像就是她三、四歲那年吧!
「現在想想,阿宇對妳呵護備至,我卻老是在找妳碴,難怪妳滿心只有他,甩都不甩我。是我呆,用了最笨的方法,才會暗戀了大把年歲卻沒半點成效。那年妳母親去世,阿宇回來奔喪,我媽罵了他兩句,其實那時她就料到阿宇會帶妳走了,害我連表白都來不及,足足嘔血嘔了三天三夜,捶心肝恨得要死。我媽看穿我的心意,叫我別再妄想,因為她是親眼看著阿宇出生的,妳媽就只懷孕過那麼一次,可能是怕阿宇孤單才會又領養了妳。妳和他感情那麼好,在一起是早晚的事,所以我才會慢慢死心,放下對妳的感情,由衷祝福你們。」
「是嗎?」大家都是這麼看待他們的?
「是啊,你們很相配,都這麼多年了,妳和他應該已經在一起了吧?」
「在一起的定義是什麼?」
「當然是結婚、生子!」
「我現在這個樣子,能結婚、能生子嗎?」
大毛被問住了。
「其實,我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。每天早上醒來,知道他就在身邊,能夠碰觸到他,和他說說話,感覺他的存在,這樣就夠了,沒有人規定愛情必得經歷結婚、生子,甚至兩性親密,我不這麼想,哥也是。」
「……我就不信阿宇不想,真愛一個人哪會不渴望,除非他性無能。」聲音很小,但她聽見了。
「大毛先生,你很無禮哦!」
前頭輕咳了兩聲,沈瀚宇抱著今天的小主角,站在三公尺處。「大毛,阿嬸要你過去幫忙招呼客人。」
「我馬上去。小晴,回頭再聊。」
她擺擺手。「你去忙吧!」
待他走後,沈瀚宇隨後走來。「你們剛剛在說什麼?氣氛似乎不錯,他不扯妳辮子了嗎?」
「他敢!他要是欺負我,我就欺負他兒子,負債子還。」
「那妳機會來了。」沈瀚宇將抱來玩的小娃娃塞到她懷抱。
「哇,你真的把小肉票綁架來啦?」她想摸娃娃粉嫩的臉蛋,結果只摸到一攤口水。
「是啊,妳下手可以狠一點沒關係,我幫妳把風。」
「呵呵!」她笑得好開心,揉揉娃娃頭上稀疏的毛髮,在拍拍他的小屁股,只拍到一團厚厚的紙尿布。不識人心險惡的小娃娃當她在跟他玩,大方賞她一記無「齒」的笑容,附贈一攤有如黃河奔流的口水,軟軟地撲倒向她,竟然好死不死地啾了她香唇一口,以一歲稚齡失去了純純的處男之吻。
沈瀚宇瞪眼。這小色鬼簡直──簡直幸福得可恨!
她楞了下,訝然失笑。「這麼小就懂得偷香,長大肯定前途無量。」
「我來,妳別抱了。」他很悶!
她聽出異樣,偏頭問︰「哥,你心情不好?」
「哪有?好得不得了。」
明明就火爆得很。她會意地笑了,輕喊:「哥,你蹲下來,我告訴你──」
「幹麼?」
摸索到他的所在位置,兩手貼在他頰邊,輕輕地迎上他的唇。
沒有更火熱的激纏,也沒有更多情慾的表達,只是烙上她的溫度,而後,退開。
沈瀚宇愕然,什麼都還來不及感受,唇上溫軟的觸覺便已移開,但,光是這樣,就已經足夠震動他整個靈魂了!
世間狂熱的情慾激纏都變得沒有意義,遠遠不如這一瞬間的美好……
那一天,她被大毛灌了兩杯酒,微醺地睡去。
躺在她身邊,他久久無法合眼。
半撐起肘,側身凝視她的睡顏,指掌眷眷戀戀,憐惜地來回輕撫著她的臉,為這一刻美好得心口發痛的幸福,輕聲喟嘆。
「哥──」
他指尖一頓。「吵醒妳了嗎?」
她搖頭。「哥,你會想……那種事情嗎?」
他楞了楞,才領悟她指的「那種事情」是什麼。
「怎麼突然這樣問?」
「今天無意間和大毛談起的,我在想,也許你會覺得遺憾……」
「妳管他胡說八道了什麼,我們這樣很好!」
「是嗎?」她喃喃道,疲累地垂下眼瞼。
許久、許久,她即將沈入夢鄉之際,溫溫的、柔淺的觸感落在唇際,不知來自何處的遙遠聲浪飄進夢中──
只要能和妳在一起,我就不會有遺憾,妳懂嗎?晴?
之三 永別
自從生病之後,沈天晴的體力直走下坡,常常一不留神就陷入昏睡。隨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,她的生命也在流逝當中,健康狀態每下愈況,昏睡的時間愈來愈長。
為了不讓哥擔心,她總是強撐著不讓自己失去意識,她知道她每昏睡一次,哥就要提心弔膽一次,怕她這一回再也醒不過來……
抽筋、疼痛的次數愈來愈頻繁,想拿個東西,手指頭也動得不甚順暢,吃東西時,逐漸感到吞嚥困難,最後就連多說幾句話都快耗去她所有的精力,她心知肚明,她快撐到極限了。
偽裝成了極艱難的一件事,她漸漸力不從心,漏洞百出,哥或許早就發現了……
昨晚,又不小心睡著了,醒來後是在房裡,她摸索到床頭的陶偶娃娃,指尖頓了頓,再移到左方。
她感到口乾舌燥,記得水杯好像是在這個地方……
她碰觸到杯子了,手指卻不受控制,握不緊杯緣,掌心一陣空虛,然後傳來玻璃碎裂聲。
哥──沒聽到吧?
她心急地摸索地面,身體失去平衡,跌了下去,她一心只想在他發覺前收拾好地上的碎片。
指尖有刺痛傳來,也許是割傷了,但是傷口應該不大,她不怎麼覺得痛,這種小傷口血不會流太多的──
突然,一雙有力的大手扣住她,身子一陣騰空,她又回到床上。「哥?」
「嗯。」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,也不曉得來多久了。
一張面紙壓上她帶傷的指尖。「以後叫我一聲就好。」
「被你發現啦?」她吐吐舌,故作輕快地說︰「小時候打破碗盤都會被媽媽罵呢,可惜你比媽媽精明,想逃避責罰都不行。好吧,你可以打我屁股,但是只能打三下,不准討價還價。」
他不吭聲,沈默地幫她止血、上藥、纏上紗布,倒了杯水放在她手中,然後才回頭清理地面的碎玻璃。
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,扯出虛弱的笑。「哥,我肚子餓了。」
將碎玻璃以報紙包好丟入垃圾桶,他抬頭看了她一眼。「妳想吃什麼?」
「嗯……土地公廟前賣的紅豆餅好了。」
「很遠。」聲音聽不出情緒。
「人家想吃嘛!」
他眸光深沈地盯視她數秒。「好,我馬上回來。」
聽到關門聲,她抽乾了力氣,整個人虛脫地倒回床鋪。
頭好昏,天地像在眼前旋轉,要命的痛楚又在此時造訪,她隱隱抽搐,顫抖的手探向床頭,如同每一回先碰觸到老公公陶偶,胸口一暖,她有了撐下去的力量,移向右邊的止痛藥……
止痛藥早她一步被拿起,取出標準的劑量與水杯讓她吞服。
她驚嚇得動彈不得。「哥……」
他還是悶不吭聲,不發一語地替她按摩痙攣的雙腿。
一滴、兩滴,溫熱的水氣掉在她腿上。
「哥,你不要這樣,不要哭……」她憐惜地輕撫他微濕的面頰,他好像──又瘦了些。
「我沒事。」沈瀚宇僵硬地回了句,第三滴、第四滴水氣,無聲滴落。
「哥!」好痛,心好痛,遠超過病體的痛,她最在乎的人在為她落淚……
「我說我沒事!妳都沒事了,我該死的怎麼會有事!」他挫敗低吼,聲音一啞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她伸手摟住他,沈瀚宇將臉埋進她肩頭,顫抖著,相擁。
窗外細雨流光輕洩,竊不去,情癡幾許。
左肩,一片溼熱。
***
能夠清醒的時間,愈來愈少。
她的生命,裝在一只沙漏中,剩下多少,幾乎可以估計,但是她還有太多牽掛,哥的樣子讓她好擔心,他已經連著好幾夜不睡,呆呆地看著她到天亮了。
他以為她不知道,就像她刻意掩飾的病痛,其實彼此對這一切都心知肚明。
她怕萬一她走了,哥會受不了的,他一定會瘋掉。
她去了大毛家一趟。哪一天她不在了,她希望能有人幫她看著他,走過這一段。
大毛送她回來時,在門外驚呼︰「哇咧──妳哥瘋啦?」
「怎麼了?」她不解地詢問。
「嘖嘖!」大毛不敢恭維地搖搖頭。「妳家活像遭小偷,裡裡外外每個角落都被翻過一遍了,有夠慘。」
怎麼會這樣?正欲發問,沈瀚宇已經發現門口的她,一聲暴吼轟來。「妳跑到哪裡去了!」
哥從沒用那麼火爆的口氣對她說過話,她一楞一楞地解釋︰「我去大毛家──」
「去大毛家?!妳現在什麼身體妳會不知道嗎?就算要去,為什麼不能等我回來,一個人到處亂跑是存心想自殺是不是?」
「我、我有打電話叫大毛來接我……」
「小晴送到家,我先回去了!」大毛立刻腳底抹油,以免捲入戰場。
別怪他不講義氣,沒人會頭殼壞掉去惹一個抓狂中的男人。
「哥,你冷靜點聽我說──」
「妳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?妳行動不便,又看不見,難道不知道我會擔心嗎?妳曉不曉得我回來看不到妳,心裡有多恐懼?也許妳突然病發,也許妳被送進醫院,也許妳迷了路,找不到方向回家,也許妳又偷偷躲起來,自己忍受病痛不讓我知道,也許……也許還有太多可能性會讓我失去妳,只要想到這些,我還冷靜得下來嗎?我幾乎翻了家裡每一個角落在找妳,找妳可能留給我的隻字片語……」他一口氣吼出滿腔的怒火,壓抑在怒火下的,是極端的恐懼。
說穿了,他只是害怕,害怕失去她。
她懂了,眸底泛起淚光,試圖靠近他。「哥,我沒事──」
「妳走開!反正妳沒有我也可以,妳什麼都不需要跟我說,病發時也可以自己堅強地熬過去,我只是多餘的,我什麼忙都幫不上──」他手一揮,不讓她靠近。
她很清楚,他不是氣她,而是氣自己無法為她分擔絲毫苦痛,氣自己的無能為力,還要讓她強顏歡笑地在他面前苦撐……
「不是的,哥,你很重要──」她伸手,再度被他揮開,她突然一陣暈眩,失去平衡感,由輪椅上跌落,他趕緊接住,心臟差點停掉。
「晴,妳別嚇──」
她一仰首,吻住他的唇。
他閉上眼,心痛地摟緊她,相貼的唇畔嚐到鹹澀的水氣,分不清是她還是他的淚。
「這樣,就不怕了吧?」將自己揉入他懷中,以實質的體溫安撫他惶懼的心,低喃:「下次我去哪裡一定會告訴你,讓你陪著,別生氣了好不好?」
「妳每次都騙我。」信用破產的小騙子。
「這次不會,我發誓。」他情緒逐漸平定下來,她放下心,窩進他胸懷,聲音漸弱。「我可能又要再睡一下了,兩個小時後叫我,晚上我們還要一起看星星,別讓我睡太久。」
「嗯。」他輕應,溫柔地抱她回房,捨不得離開她,也跟著在一旁躺下,陪她小睡一會兒。
***
「晴,醒醒。」
聲音溫柔的呼喚,催促她由睡夢中掙脫,睜開眼時,有一瞬間茫然得不知身在何方。
「清醒了沒有?妳不是說要陪我看星星?」
「星星?有嗎?」她忘記了,最近記憶力愈來愈差,有時早上說過的話,晚上就不記得了,可是卻常常想起小時候的事,真奇怪。
「我剛剛夢見媽媽了,她問我是不是要去陪她……好奇怪,媽媽不是在煮飯嗎?她早上去買菜時還問我要吃什麼……」
「閉嘴,不要再說了!」沈瀚宇一陣心驚,嚴厲斥喝。
夢見往生的親人,這代表什麼?他不迷信,卻忍不住心頭發寒。
「都說妳是小笨蛋了,既然妳連晚餐都睡掉了,現在當然是半夜,不黑黑暗暗難道還要有十個太陽等妳射?乖,閉上眼睛再睡一下天就亮了。」
「那你陪我睡?半夜醒來找不到你,我會怕……」
「不會,我再也不會讓妳找不到我。」他摟緊了她,想安撫的,分不清是她還是自己。「沒事的,沒事的,哥會一直陪著妳,不要怕……」
沈天晴的思路時而清楚、時而混亂,清楚時,會如往常般陪著他說說笑笑;混亂時,總是分不清楚過去現在。他看在眼裡,心痛得難以言喻。
他想送她去醫院,但她堅持不去,她要待在她最熟悉的地方,如果把她丟到陌生的環境裡,她找不到路回家,會害怕。
這兩天,她老是說夢見爸媽,他每聽一次就不寒而慄,厲聲斥責她不許胡說。
夜裡,他再也不敢合眼,深怕一不留神,她就會忘了呼吸,他必須時時刻刻提醒她睜開眼……
這天清晨她醒來,表情一片空白。
「哥,我昨晚又夢見爸媽了。」
心一沈,他低斥:「我不是叫妳──」
她恍若未聞。「他們在一起,日子過得很平靜。他們的樣子沒變,一點都沒有老,我一眼就認出來了,媽媽還是和以前一樣慈祥,她說她不會再打我罵我了,然後還問我,要不要過來陪他們……哥,我好想爸媽,好想去陪他們,可是、可是那裡沒有你,我捨不得你,我怕你想我的時候,會找不到我,我不知道,該怎麼辦……」
「那就別去,留下來陪我!」沈瀚宇緊緊地抱住她,不敢鬆手片刻。
「可以嗎?」她表情一片茫然。
「可以!只要妳對自己有信心,就可以!」
她眨了眨眼。「哥,你知不知道,黃泉路是什麼樣子?會不會很黑、很暗?可不可以帶手電筒去?你知道我一向怕黑、怕孤單的,如果沒有人陪,我一定會嚇哭……」自從那年父母相繼離世,她一個人待在這空盪盪的房子裡開始,她就怕極了黑暗,怕極了被拋捨下來的孤單。
「晴,妳想要我陪妳嗎?我說過,我再也不會讓妳找不到我,只要妳一句話,我哪裡都陪妳去。」
要嗎?
她偏頭思考。「我也答應過你,以後去哪裡都會讓你知道,現在我告訴你了,可是,我不知道要不要你陪……」
「沒關係,妳可以慢慢想,想好再告訴我。」他微微鬆手,抱她起身梳頭。「來,我們去吃早餐,吃完去大毛家串串門子,妳好幾天沒去了,大毛的兒子很想妳。」
「好。」她甜甜笑了。
小小毛很黏她,於是大毛就說,既然他們和他兒子那麼投緣,乾脆收了當乾兒子,反正他們不結婚,將來也好有個兒子孝順他們。
她笑著附議,和哥一起包了個大紅包給乾兒子。
其實他們心裡都清楚,大毛是怕沒人給她送終,要兒子為她戴孝……
一整天,她精神特別好,好到不可思議,賴著他說了一堆話,像個剛發現說話樂趣的小娃娃,聒聒絮絮講個不停。
她抱乾兒子,陪他玩了一個小時;又和他到溪邊去,要他抱著她,踩踩水花。經過田間小路,嚷著要吃楊桃,他爬上去摘了一顆。
她已經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,精神好得出乎尋常,他心底隱隱有股不安,怎麼也不願往迴光返照的方向去想,寧可相信會有奇蹟發生……
傍晚回家時,她還一路嚷著晚餐要吃他煮的海鮮拉麵,誰知一進了家門,她就像顆洩了氣的皮球,倒了下去。
「晴!」他心驚,立刻抱她回房。「妳休息,不要說話。」
「哥……哥……我胸口好悶,快不能呼吸了……」她揪著他胸前的衣服,慌急地攀附。
「別怕,哥在這裡。」貼上她的唇,想將氧氣渡入她口中,也將生命力分送給她,如果可以,他真的願意將生命分給她,只要讓他活到她生命最後一天就好!
心急地取出床頭的藥,和著水想讓她服下,但是她根本吞不下去,難受地又嘔了出來,不管他試多少次都一樣,
「晴,妳乖,吃了藥就會好一點……」他沒有辦法,將藥丸含在嘴裡,嚼碎了強迫送進她口中,再用水強灌進去。
她還是吐,痛苦得直流淚。「哥,我好難受,我可不可以不要吃了……」
見她這個樣子,他實在不忍心讓她再受更多的折磨。
「好,晴不想吃,那就不要吃了。」
她伸手,攀住他肩頭。「哥,你抱抱我……」
他小心地想移開身體的重量,啞聲道:「我會壓痛妳。」
「沒有關係……」緊摟住他的腰,肢體親暱相貼,怎麼也不肯放。「哥,你記不記得,小時候我老是躲著要你找,但是都會被你找到……」
「知道妳有多皮了就好!」他將頭埋在她肩上,悶聲道。
「但是這一次,我可能會躲很久很久,久到讓你找不到……」她輕喘了兩下。「哥,我想過了,我死了以後,你就回去找大嫂,不要陪我。」
「妳──」他抬頭瞪住她。
她根本早就打算好了,卻故意挑在這種時刻來告訴他。
「妳……不是怕黑、怕孤單嗎?」他輕道,聲音顫抖。
她搖頭。「沒關係,我有爸爸,有媽媽,他們會陪我,那不是好地方,你不要去。」
「晴……」他說不出話來。
「我已經自私地佔住你半年了,這半年……我很快樂,你已經給了我一輩子的幸福,這是我……從來都不敢奢望的……夠了,該把你還給心蘋姊了,她還在等你……她好愛、好愛你,你不能忘記……」
心蘋愛他,那她呢?她為什麼不說說她自己?「妳……不要我嗎?」
她想要啊,可是要不起。「對不起,哥,我太想爸媽了,我要先去陪他們……」
「不許!」他大吼。「妳去陪他們,那我怎麼辦?妳要丟下我不管嗎?」
「我、我……」她哽咽得難以成言,淚水洶湧滑落。「你還有心蘋姊。」
「我不要,我只要妳,晴,我只要妳陪在我身邊。當一輩子兄妹又怎樣?不能肌膚相親又怎樣?無法結婚生子又怎樣?我還是只要妳,妳聽到了沒有──」
他吼得好大聲,吼得她耳膜生疼。
眨了眨眼,淡淡光束穿過角膜。「奇怪……哥,我好像看見你了……」
他微震,說不出地一陣寒慄。
她伸手,撫上他清俊憔悴的面容,心,好痛、好痛,他的淚水,一顆顆落入她掌心。
「哥,你不要哭,我死了以後,還是不會忘記你的……」她一遍又一遍,來來回回撫觸他的臉龐,以指掌記憶。「我好久、好久沒看見你了,你長得很帥哦,我好怕會忘記你的模樣……」
「那就趁現在好好看著我,牢牢記住我的樣子,我們誰都不要忘記誰。」他深深地凝視著她,以便儲存日後思念的依據。
「嗯。」這張臉,她要牢牢記住,永生永世不忘。「哥,你可不可以吻我,最後一次,最後一次了……」
他俯身,心碎地吮住她的唇,輾轉吻出一世的愛戀,一世的辛酸,一世的相思情愁……
她滿足了,很滿足,他的吻告訴她,他的心情與她一樣,這一生她愛過,也被人如此愛著,不該有遺憾。
雖然,他從沒對她說過他愛她。
「哥,你答應我,一定要回去找大嫂,只要把我放在心裡偷偷想念就好,不要讓別人知道。」
他不語,只是不斷地吻著她滑過頰畔、耳際、頸間的淚痕。
「天色……好像暗了,哥,我又看不見了……」她用力地眨眼。「哥,你去開燈,我怕黑……」
「好!我立刻去,妳不要怕!」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打開屋裡屋外所有的電燈開關,再回到她身邊,牢牢地、顫抖地緊抱住她。
「好像……真的很晚了。」她放棄尋找光明,疲倦地垂下眼皮。「哥,我想睡了,你唱歌給我聽……」
「好……」他強忍哽咽,努力由發酸的喉頭逸出聲來,哼出她最愛的那首太湖船。
山清水明幽靜靜,湖心飄來風一陣……
走音了!
她嘟嚷:「哥,你認真點唱,都唱得零零落落的。」
「對不起、對不起,我重唱。」
「山清水明幽靜靜、山清水明幽靜靜……」下一句是什麼?他記不起來了,淚水淹沒了他的聲音。
他的聲音變得好遙遠,遠得難以捕捉,但是她沒有忘記叮嚀:「吃晚飯時要記得叫我,別讓我又睡過頭了……」
她記得,她記得她還要吃他做的海鮮拉麵……
那一晚,他唱了整夜的太湖船,唱到聲音都啞了,但是她沒再醒來過,也沒吃到他為她做的海鮮拉麵。
沈天晴去世後,沈瀚宇沈默鎮定地打理後事等事宜,所有清楚他們感情有多深厚的鄰居反而感到不安,就因為他太冷靜了,冷靜到不合常理,甚至從法事、頭七到下葬,一滴淚都沒掉。
小小毛被肅穆氣氛嚇得哇哇大哭,他伸手抱來,站在靈堂前輕喃:「不要哭,好好看著乾媽,我們都不要忘記她。」
造墳時,他吩咐刻碑師傅將他的名字並列其中。
這……好好的活人,沒事把名字也刻上去,多觸楣頭啊,他該不會……想做什麼傻事吧?
「阿宇,你要看開一點啊……」所有人,全都不約而同地如此勸他。
他只是輕輕點頭,沒多說什麼。
從他死後,沈家屋宅的燈光在也沒關過,白天黑夜,每個角落燈火通明。
「晴怕黑。」他總是不讓人關燈,只說了這一句。
為她煮的海鮮拉麵,已經放到冷掉了,沒人去動一口。
處理完後事,他全身的力氣也抽乾了,茫然看著空盪盪得屋子,走遍每一個角落,找不到穿梭其間的嬌聲笑語,他苦苦地笑嘆:「這一次,妳藏得真好,還真的難倒我了……」
回到房中,撫觸每一個她用過的物品,那條鵝黃色的圍巾還靜靜躺在床頭,只織了三分之二,再也等不到女主人將它完成。
太多回憶不堪負荷,他閉了下眼,匆匆轉身,不經意撞到床頭櫃,他聽到一陣瓷器碎裂聲。
他回頭,地上面目全非的,是晴送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,卻只碎了老婆婆陶偶,巧合得讓人毛骨悚然。
碎了嗎?
是啊,陶偶碎了,承諾碎了,執著了一輩子的愛情,也碎了。
隨著碎裂的陶偶,裡頭五顏六色的紙鶴也散了一地。他彎身一一拾起,沒想到陶偶底部挖空的缺口會塞了東西,是晴嗎?
上面有小小的編號,既然有編號,表示有時序性。
他找到編號1的紙鶴拆開觀看。
「聽說,摺了一千隻紙鶴就可以許願,不曉得真的假的,我想試試看。」
晴的字跡赫然躍入眼底,稍稍青嫩的筆跡,約莫是十五、六歲時。她將她的心事,句句藏在老婆婆陶偶中。
「哥,你知道我許了什麼願嗎?我希望你早點回來。」
「哥,是不是我的願望太奢侈了?那不然你只要回來看看我就好。」
「哥,你去哪裡了?」
「哥,我找不到你。」
「哥,媽媽今天又發脾氣了,我好怕。」
「哥,你不要我了嗎?」
「哥,我做噩夢了,睡不著,想聽你唱太湖船。」
「哥,我怕黑,怕孤單,你不要丟下我。」
「哥,我想你。」
「哥,你什麼時候回來?」
「哥,你是不是把我忘記了?」
「哥,今天好累,去醫院照顧爸爸,如果你在就好了,好想好想你。」
「哥,我好想好想好想你……」
……
他一張拆過一張,無法停止地看著。
「你走後的第385天……
「我終於明白,那痛到不能呼吸的想念意味著什麼……」
他呼吸一頓,顫抖的雙手找著第386天的紙鶴,又慌,又急……
「原來,只是再簡單不過的理由……我愛你。」
當紙鶴內的句子完整呈現眼前,刺痛了眼,再也關不住的淚水瘋狂決堤──
「原來,只是愛你啊……我好笨,居然現在才領悟。
「哥,我還有機會,把這句話告訴你嗎?」
他心急地抹著淚,深怕錯過她的一言一語。
「如果,我真的這樣告訴你,你又會作何回應呢?
「哥,我好想知道。」
他會怎麼回應?
「我會說……我會說……」哽咽得發不出聲音,他懊惱地頓了頓,喑啞地逸出聲來。「我也愛妳,很愛、很愛、很愛──」但是晴,妳還聽得到嗎?
他啞了嗓子,再也發不出聲音來,接下來她又寫了些什麼,他再也看不見,只是捧著所有已拆、未拆的紙鶴,拼了命地狂洩淚水,任情緒崩潰。
直到指尖碰觸到摻雜在各色紙鶴之中,色澤較新的紙箋。
這會是她特地留給他的嗎?她想告訴他什麼?!
他恍恍惚惚地攤開──
如果有一天,你看到了紙鶴裡的字句,請你記住我愛你的心,為我保重,帶著我愛你的心意,好好地過日子,只要偶爾上墳時,記得為我帶上一束野薑花,輕輕訴說深藏的思念,這樣就可以了。
珍重,哥,我愛你。
筆劃重疊,字體凌亂扭曲,他可以肯定,那是她後來才補上的。
一直到死前,她都還不放心他……
他閉上眼,想止住不聽話的淚水,卻徒勞無功。
抬頭尋找天空最亮的星子,想像那是她愛笑的眼、撒嬌的眸,回憶與她依偎在星空下的每一段時光,他可以假設,她沒離去;他可以假設,懷抱不曾空虛;他可以假設,每一顆星光,都是她溫柔的呢喃;他可以──
滑坐地面,他痛苦地將臉埋入膝上。
今晚,沒有星光。
***
「咦?阿宇,進來啊,站在門口做什麼?」抱著兒子正要出門散步的大毛見到他,連忙出聲招呼。
他搖頭。「不了。喪家不方便進別人的家門。」
「都什麼交情了,你是我兒子的乾爹耶,還介意那些嗎?快進來。」
他還是搖頭。「有件事麻煩你們,說完我就走。」
「什麼事你儘管說,別跟我客氣。」
他頓了頓。「如果有一天我也離開人世,請把我和晴葬在一起。」
「啊?」大毛呆了呆。「阿宇,你別想不開!你知道小晴那天來找我做什麼嗎?就是你大發脾氣的那天!她告訴我,她死後,你一定會崩潰,她要我們幫她看著你,陪你熬過來,還要我轉告你,叫你好好走完該走的路。她那麼不放心你,你要是做傻事,小晴會很傷心……」
「我不會讓她傷心。」他沒多解釋什麼。「總之,麻煩你們了。」
沒等大毛再多勸什麼,他轉身離開,一陣風迎面吹來,帶著寒意。他拉攏外套,春天的風,竟然也會刺骨。
經過郵局,他取出外套口袋中預先寫好的信投入郵筒。
今生,我欠妳。
我與她,生死纏綿。
他在心中低喃,看著收件人署名「劉心蘋」的信件由手中滑開。
轉身時,看見對面的花店,他買了束野薑花,步行來到甫建好的新墳。
他什麼也不說,什麼也沒做,就只是靜靜地伴著她,任時光流逝。
在最後一抹夕陽隱入地平線之前,他取出一份文件,在她墳前燃燒。文件在火光包圍中,隱約看得見殘餘字體,包括醫院診斷書、Multiple Sclerosis,
對應中文名稱──多發性硬化症,以及,沈瀚宇。
晴,等我。
他無聲地,輕輕說著。
--全書完--
- Jul 27 Thu 2006 18:31
七月七日晴(樓雨晴)番外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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